日子一到，栽种在府中的白色蔷薇花便一簇簇，争先恐后地盛开了起来，从他所住的庭院外开始，一路随处可见地蔓延着，像场盛大的春日宴，几乎是望不到尽头。
山越着急火燎地追随在胡壹身后，路走得歪歪扭扭，却始终与这些花保持着距离。只因他不喜欢这些曾在他梦里扮演过绝望色彩的花朵，它们纯净到像假象一样的白色，宛若给他的人生都盖上了注定破碎的白幡。
他应该是热烈的、火红的，风吹起来便如滔天大浪一般有生机的，而不是这种。它在凡间比比皆是着，甚至占据了轶府所有的色彩。
连山越鲜有启极的前厅，都被那些让人怀疑寓意何为的蔷薇所包围。簇拥着，前厅的整个面貌都淹没在花海里，唯有那阳光折射着的琉璃金瓦，散发出熠熠的光芒，仿佛尽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山越知道胡壹只是奉命行事，并非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自己在这偌大的凡间，已经被很多轶司臻身边的人不待见了。
分明他们最初见面时还好好的，“……”，兴许是因为那时有胡贰在吗，话说回来，他好像一直没有见到胡贰，还有…何静之。
顾不上身体一阵阵的疲惫感，山越快走几步堪堪追上胡壹，犹豫着问道:“那个…胡贰不在吗。”
“是有任务在身？许久没见到他了。”
胡壹连半分停顿都没有，显然并无闲聊的心思，但好在，可能是看在轶司臻的面子上，还是回复了山越，“是。”
山越讪讪地“哦”了一声，便又被胡壹落到了几步开外，他赶紧手忙脚乱地跟上。
走了没几步，山越便又再忍不住，询问道:“胡、侍卫…咳…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真秋的，他还好吧，没有受伤吧。”
“山越公子，我只负责带你过去。”
“……”
无情的语气和反应简直毫不留情面地给山越吃了闭门羹，他愣了愣，朝前方望去，视线里前厅似乎马上就要到了，“……”
心一横，山越声音低了几度，裹上了浓浓的不解，质问道:“胡壹，你是在讨厌我吗，为什么…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便能感觉到，我们明明才见了一面，相互都不了解，为何要无缘无故讨厌我。”
胡壹置若罔闻:“……”
“你是害怕我伤害轶、你家公子吗。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整个凡界，我只在乎他一个人，我绝不会伤害他，相反，我还会尽我所能保护他，比你们这些侍卫还要做的好。”
胡壹:“……”
见他没一如既往地反应，山越索性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反正也得不到回应，那他自说自话，倒倒苦水也是可以的吧？
“上次，我们城外相见，你故意不同我说实话…那块石头，你根本没有交给轶司臻，也没有让轶司臻知道的打算，对不对。”
“你知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
“山越公子，”胡壹猛地停下脚步，冷冰冰地喊住了他。
“！”山越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了嘴，“……”
胡壹慢慢转过身，低垂着眸望着山越，一脸冷漠，仿佛刚才山越喋喋不休的那些话，他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
山越抿了抿唇，同样害怕着他与轶司臻相类似的气息，甚至因为知道他讨厌自己，是双手沾满了血的侍卫，而更加忌惮。
他看见胡壹抓着佩剑的手，好像在默默用力，剑身的纹路摩擦着掌心，不知道他又在怎么想自己。
站在青石砖路上，无风无浪，花海繁杂，山越只敢偷瞄，他理应什么都不怕，理应有底气才对。
半晌后，胡壹漠然的脸色才好像缓和了一点，只是那缓和，最多算是回到了面无表情的境地，“山越公子。”
“！”山越悄然观察他，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冷不丁被他喊着，心快作贼心虚的从胸口跳出来了，“啊…啊我在…”
一瞬间的无奈，似乎从胡壹脸上闪过，“到了。”
“啊？”到了？什么到了…山越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胡壹向一侧微微退后半步，手腕一转，长剑的剑首便指向前方，一众蔷薇花的尽头，“前厅。”
庄严气派的轶府前厅，会客之处，可不就在山越脚下所踩之路的末端。
隔着或薄或密的花丛，疏离清秀，那红色檀木发挥着耀眼的光泽，金色牌匾镌刻着“海纳百川”四个大字，震撼人心。
“……”
还似记忆中那般，连那种自然而然的喜欢与震颤都未有改变，陌生又熟悉。
“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越过朦胧的花雾，有了胡壹的提醒，山越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棕色的细瘦身影，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像刚从地上站起来。
山越心中一动，便朝前厅迈了步子出来。
突然，“！”，腰上轻轻一碰，山越身子一顿，低头看去——一柄玄铜色的剑，剑柄轻轻递在他的腰间，顺着那长剑看过去——是胡壹！
山越蹙了蹙眉，不知胡壹为何突然拦他，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见木真秋心切吗，难不成是要回答他之前的自言自语？
“怎么了，胡侍卫。”
“你有话要说吗？我…”
胡壹收回剑，静静盯着山越，启唇道:“你的东西，我没能亲自交给公子。”
“！”山越哑然，没想到他真的会提起。
“你可以告诉公子，是我办事不利，公子要如何罚我，我毫无怨言，自当付出代价。”
“不是…我…”
“但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你…”胡壹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对头的太阳，瞬间便将阴影洒落在山越周身，山越瑟缩了一下。
“已经、在伤害公子了。”
“……”
云淡风轻地说罢，胡壹又瞟了山越一眼，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然后才拉开两人的距离，恭敬地行了礼，“告辞。”
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山越才回过神来。
视线之处，棕色的身影依旧在不停跳动。
天地间暑意几欲破窗而出，已经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尚未起风，哪里来的寒冷之意呢，当真奇怪，“……”
指甲紧紧嵌进掌心里，微微发疼，却可以令人分清轻重，山越勾唇笑了一下，抬脚继续蹒跚着，朝前厅走去。
不知是自己步伐太过急重，无意中惊扰了前厅中的人，还是他们太过心有灵犀，已然知道彼此就在自己的身后，山越走到前厅外时，那抹熟悉的身影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在他脚边，周围，是一堆又一堆的蔷薇花与花瓣，看那些花似被“蹂躏”过的模样和方才他起起蹲蹲的行为，想来是无聊颇久了。
像是木真秋会做的事。
山越鼻子一酸，呼吸都差点倾斜了，他没敢动，生怕自己看到的是假象，生怕是不真实的木真秋。
这时，面前的人突然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木真秋原本平淡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忽然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是山越所不懂的，也是他没在意却捕捉到的。
是木真秋，真的是他！
一道惊叫冲破山越的嗓子，爆发出来，“真秋！——”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木真秋顽固地奔跑而来，一把将他揽入怀里，“额！！”
冰冷的温度，磐石般贴近着、包裹着山越，木真秋两条精瘦的胳膊，交替在他后背，用力收紧，狠狠相勒着。
山越能感受到他浑身不住的颤抖，“……”，所以卡在喉咙里的惊喜、想要的责怪、关心的追问，全都如烟幻化。他伸出手，轻轻环上木真秋的腰身。
木真秋孩子似的震了一下，更把山越朝他怀里挤去，恍惚间好像要把心跳都挤到紊乱了。
山越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着他，细语声渡在他耳边，“没事了，真秋，我们都好好的见面了，我回到你身边了…额…”
真是要往死勒他啊。山越暗自责怪着，但又免不住高兴，还好木真秋看起来没有什么事，若真出了事，九重天那边他该如何交代，万一再连累贺青山和他以后无法下山，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是我吓到你了，对不起真秋…”
“不要…？…？…？”木真秋小声嗫嚅了一句，山越没听清，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继续道:“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为我担心，更不会连累你，这次都是我的不对，你还好吗…”
木真秋抱着山越蠕动了一下，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依赖十足，好在声音终于高了一点，“不要，不要说对不起。”
“…真秋…”
“山越，我没事…我疯了一样地找你，我好怕你被抓走，好怕你受伤，好怕那些凡人对你出言不逊，伤害你…”
山越听得心里难受，禁不住更温柔地安抚他，“傻啊你，我是山神，他们怎么会伤得了我呢，反而是你。”
“不…”木真秋疯狂地摇头，“我真的担心。”
“山越，我…好怕你不要我，好怕你丢下我，好怕你再也不理我，不和我回山…”
“……”是啊，之所以度过了这么多担惊受怕的时间，不就是因为他死活不愿意回松露山吗。
“…对不起真秋，以后不会了…”
“？！”，“真的吗？！！”
木真秋“啪”的一下将山越从怀里拉出来，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喜道:“山越大人，你要和我回山了吗？！！”
“……”山越愣了下，有些迟钝，“回…山？”
“对啊，我听那个冷冰块说你在这里，我就是来带你回山的。”
说着，木真秋像想到了什么，喜悦的神情一下失落起来，“对不起，山越大人，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如果我再多会点法术，我一定可以从张无潺那个臭道士的手里救下你…”
“山越大人，你会怪我吗？肯定会怪我的吧，是我害了你，我也有错，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求你…你想怎么教训我都可以…我…”
“真秋，”眼看着木真秋越说越兴奋，山越忙制止了他，“好了，我没事，都过去了，你也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可以吗。”
山越失笑，佯装生气地瞪着他，“有什么不可以，信使难道不听山神的话了？”
木真秋赶紧摇头，小狗似的答应:“听！真秋永远只听山越大人你一个人的话，山越说什么就是什么！”
山越无奈地笑了笑，笑意还未持久下去，木真秋便开始扫兴，“山越，那我都听你的，你会不会和我回松露山啊？”
“信使不止要听山神的，山神也要听信使的吧…”
“……”山越的表情堪比变戏法。
木真秋吓了吓，逃也似的趁山越不注意，又将他抱回了怀里，委屈道:“那先不说回山，先给我抱一会儿，可以吧。”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会放开我吗？山越无语凝噎，却也没有推开他，“……”，他怎么觉得在木真秋面前，他好像总是那个老练的人呢，与和轶司臻在一起时完全反过来了。
“那个…真秋…”
“嗯？怎么了，山越。”木真秋餍足地枕在山越肩头，边问边更加用力地抱他。
山越一口气差点上来又下去，“那个…你抱得太、太紧了，我有点…额喘不过气…”
“啊？哦哦哦…”木真秋红了脸，忙手忙脚乱地松了力度，“对、对不起山越，我、我只是太想你了，我下意识就…”
“没事，没事，只要你别抱太紧就好。”
“哦，好。”木真秋满心答应，再次依靠在山越身上，但山越能明显感觉出来，他变得小心翼翼，再没了不知分寸的触碰。
“……”
如此也好，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只是胡壹方才说轶司臻也会来，怎么没在前厅看到他呢，难不成——
“你们、在干什么。”
阴冷的声音，随着山越的期盼在身后不远处稳稳响起，他几乎不用回头，不用看，便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仿佛要杀人般的戾气。
想曹操，曹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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