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苍茫一片,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下,为空中平添了几分肃杀之色。
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满脸霜色的风尘汉子。在他匆忙的催促下,马车奔驰的很快,但马车上汉子的双手却很稳定。
一番奔驰之后,马车拐入一条胡同,径直驶入一户院内。院门并没有关,好像是知道他今天会来,或者是一直在等他。
他来不及卸下车马便立即奔进屋内。
可他还是来晚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怀抱着个刚出生几天的婴孩,正在轻轻的唱着儿歌哄着。看见他的到来,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只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继续哄怀抱中的婴儿。
看到妇人的表情,他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笑容也僵硬了些。
僵持了片刻,他自己慢慢走过去,抱过婴儿,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凝视着。婴儿睡的很熟,一看到这张小脸,心里的不快立刻一扫而空,一种奇异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在婴孩额头上亲了一口。
妇人急忙拦着他‘哎,你看你一脸胡子,别扎坏了小宝的脸!’
他没有说话,还是爱不释手的抱着婴孩。
妇人又说了一句‘你不问问是男孩女孩吗?’
‘是个女儿。’
妇人奇道‘你怎么知道?’
汉子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把孩子给我!你也真行,明知道闺女快出生了,也不赶紧回家!’
‘路上出了点意外,遇到一点危险,耽误了几天。’他并没有说自己经历的这一点‘意外’差一点就让他回不来了··
妇人不耐烦的说道‘你贩点毛皮能出什么意外?就是不想回家,不想带孩子!整天就知道说这事那事··’
汉子转身出去,到马车上拿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婴孩的衣服还有几个她现在还玩不了的玩具,以及一对打造的很精致的金手镯。
‘你光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整天不在家。’不过妇人还是把镯子接了过去,放在枕头下,然后接着唠叨‘你在外面可是轻松了,我在家带孩子多累你知道吗?’
‘那我也得出去挣钱好养家啊,不然···’
‘谁家男人不挣钱?不挣钱我跟你干什么?’
尴尬了一会,汉子接着说道‘对了,这一次路上虽然不太平,但我出去这两个多月挣了二百多两银子,冒点风险也算值了。’
在这儿,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生活的开销也就是二三百两银子。所以汉子说到这的时候,眼角高高扬起,露出了些许满足和骄傲的神色。
不过妇人却并不像他那么满足,而是冷冷的说了句‘人家朱大户一年挣几十万两银子都没夸口!你这二百两还好意思说。’
汉子咬了一下嘴唇,心里有些失落。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刚才满心的温暖和爱意,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而一路上准备好了讲给妻子和孩子听的奇闻轶事,现在也已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出口。
过了一会,他上前抱过孩子。女儿还在熟睡,看着她的小脸,汉子有些不敢相信的感觉,好像还有些不能适应自己已经是一个父亲了,以后要看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好好保护她,甚至为了她去拼命。
妇人却还在一旁不停的数落他。
过了一会,他把女儿交到妇人手中,然后转身要走。妇人问道‘你干嘛去?’
‘我去老郑家,他让我···’
‘去吧去吧去吧···’妇人脸色铁青的说道。
汉子看了看女儿,心中叹了口气,径直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并没有去老郑家,而是顺着街漫无目的的走着。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脑子里清醒了些,心头的郁闷也舒缓了一点。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不知几千遍,就算是闭着眼睛,也绝不会走错一步。所以在根本没看路的情况下,双腿仍是准确无误的将他带到了开心河。开心河上有一座开心桥,桥两端有四个石墩子,上面站着四个威武的石狮子,庄严的俯视苍生。
开心河是他自己的叫法,因为从小的时候开始,不管他有多么不开心,只要在这呆上一会,看着往来的人群,心情就会好一点。
而三年前成亲之后,来的次数一下子多了好多。几乎只要不出去做生意,他天天都会来,而且每一次呆的时间也比以前长了不少。
但今天却没有往来的人群可以让他看。鹅毛般的大雪几乎刮的人睁不开眼睛,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不过没有人也有一个好处,他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爬上狮子的头顶坐着,而不必顾忌别人的目光。
一种很满足,很安宁的感觉涌上来,他心头一暖,便一手托着下巴,静静的回想小时候的事。
落下的雪已经覆盖了他的皮袍,有些已经化成了雪水,顺着脖子流进了他的胸膛。但他还是不舍得走,因为只有在这,他的心才是安定的。
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他才突然发现,河的对面他这一侧的石狮子上,似乎也坐着一个人,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不知道是自己来之前他就在那坐着,还是自己想心事时他才来的。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慢慢的走过去。到近处才发现是个二十岁左右长的很英俊很精神的少年。少年有一双很好看也很有神的眼睛。
此刻少年就用这双眼睛警惕的看着他。
少年的眼神有些让人畏惧,他的人也一样让人畏惧。汉子并不知道,用武林中的话形容,这少年就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一样,充满杀气。
而相较之下,汉子好像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让人看了都记不住,也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看见少年的眼神,汉子急忙解释‘兄台,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一个人实在寂寞,见兄台在此,想过来一绪。’
少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汉子坐上他对面的狮子,隔了一会才问道‘兄台贵姓?’
少年犹豫了一下,仍是回答了他‘狄,狄荣。’
汉子也自报家门‘在下姓郭,郭万和。’这个名字简直就像他的人一样平平无奇,听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毛皮商人的名字。‘狄兄不是本地人吧?’
狄荣没有回答,而是静静的坐着看着他。
郭万和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本地人除了我之外,恐怕没有一个会在腊月二十七还自己出来坐在河边看狮子了。’
狄荣问道‘你有心事?’
郭万和没有看他,轻声反问道‘你没有心事吗?’
狄荣默默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坐了一会,郭万和先从狮子上爬下来道‘多谢兄台相伴,若蒙不弃,共饮一杯如何?’
狄荣摇了摇头。
郭万和微微一笑‘那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狄荣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郭万和加快了脚步。刚认识自己的女儿两个时辰不到,现在居然已经有些想她。
只是,一见到妻子拉长的脸,郭万和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妻子已经吃过了饭,还给他留了一点。
女儿还在熟睡,郭万和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脸,充满慈爱的看了一会。
‘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
‘就叫郭宁吧,我想让她能安安宁宁的过一生。’
‘你就不能想个好一点的名字吗?’
在外两个多月的奔波和担惊受怕之后,终于回到了家里··虽然家里也并不怎么舒心,郭万和还是舒了口气。下午自己去城北的清华池泡了个澡,修修脚,又和几个发小喝了点酒,心情舒畅的多了。
当然,付出的代价就是,晚上回家时,妻子柯虹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
郭万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宁宁的活。白天几乎睡了一整天的小妮,这一会却开始闹了。郭万和抱着她哄了一会,宁宁却还是哭。
柯虹这才揭开尿布一看,果然尿湿了一大片。郭万和笨手笨脚的换好,又把换下来的尿布放到盆里,准备到井边洗干净。
虽然柯虹说了等明天再洗也行,但郭万和还是坚持出去。
雪还是没停。
突然间空气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喝声,郭万和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了一下,现在更加清楚了些,而且还能听到兵器在空中划过的声音。
郭万和有些害怕,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吹熄了灯笼轻手轻脚的走到后门。
呼喝声听起来更清楚了一些。
郭万和小心翼翼的顺着梯子爬上墙头,他不敢伸出头,只顺着缝隙看了出去。只见就在后门外面五六丈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在打斗。
再仔细看了一会,是三条人影将另外一个围在中间,而地上已经躺下了两个。
郭万和看的目瞪口呆,这几条人影移动的速度快的出奇。外围的三个人好像怕惹出太大的动静,连呼喝的声音都压的很低。
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更是不发出半点声音。
郭万和看不出谁占上风,但三个人打一个,应该是稳操胜券吧。
正在他提心吊胆的看着时,中间那个人影突然挨了一掌,然后哼了一声倒在地上。另外两个人大喜,上去就要点了他的穴道,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地上那条人影突然凌空而起,手中飞出两个东西,击在二人咽喉。
那老者有些惊讶,还没等他问出一句话,对手已攸然欺近,一掌拍向他胸口。老者双掌齐推,掌力相交之下,却被打的连退三步。老者更是惊恐,他发现对手内力比他还要高出不少。
他心生惧意,而对手却不容他有喘息之机,雷轰电闪般的掌法更是压的他喘不过气。勉强招架了三十多招之后,对方突然将刚猛至极掌法换成一套快速绝伦的路子,而且俱是极其凶险的招式。
老者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指点中咽喉。他一时还未毙命,拼尽力气问道‘这是··这是··你是?··’
不过还没听到对手回答,他自己已经咽了气。
郭万和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尽量将动作放轻从梯子上退下来,然后屏住呼吸准备一步步的退回屋里赶紧把灯熄灭。
就从后门到院子里这十几步,郭万和却走了好一会,他根本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因为他不想像刚才那几个人一样躺在地上。
终于安全的退回到院子里,他松了口气,转过身准备赶紧进屋。
岂知就在他刚转过身的一瞬间,却赫然发现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却多了一个人。这一下直吓的他魂飞魄散,连求饶都忘了。
而那人也有些意外‘是你?’
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郭万和才看见这个人居然正是白天遇见的那个奇怪少年,狄荣。
狄荣紧皱着的眉头好像松开了些。而郭万和却还是不敢说话。
‘郭万和!’柯虹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狄荣点了点头,郭万和急忙进屋,宁宁已经睡着,柯虹大声问道‘你在干嘛?怎么这么长时间?’
郭万和先吹熄了灯,接着小声说道‘你先睡吧。记住,不管一会外面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看,也不要点灯。’
柯虹奇道‘出什么事了?’
‘小声点!’
看到郭万和显得郑重其事,柯虹也有些紧张,她也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后门外面出事了,有人死了。你看好宁宁,千万别出来!万一明天有人来问,咱们就说酉时就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切记,切记!’
柯虹有些害怕,立刻点了点头。
郭万和关上门出来,狄荣还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的站着等他。
郭万和拉着他一起到了堂屋,却没有点灯,二人坐了一会,狄荣才开口问道‘郭兄,明天肯定会有人来查问这件事,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郭万和道‘什么事啊?我不知道!我今晚酉时不到就睡了。’
狄荣脸上有了点笑意,他点了点头,接着自言自语道‘他家里怎么会有这么样几个人?··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会来??’说着自己陷入了沉思。
郭万和小心问道‘那个,狄兄,你是,是江湖上的人吗?’
‘算是吧。你别多问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郭万和忙道‘是是是··’
‘你白天不是说要请我喝酒的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郭万和道‘好好好··’接着摸黑去拿出了一瓶酒,两个酒杯,给狄荣倒上。
狄荣没接,而是直接摸起那一瓶酒,一口气喝的干干净净。郭万和看的目瞪口呆‘狄兄,看你年龄不大,酒量却真是大的惊人!’
‘酒量大不大和年龄也并没有多大关系。’
‘不错,狄兄,若蒙不弃,便在此留宿如何?’
狄荣苦笑道‘纵使在下想走,今天恐怕也走不成了,只有叨扰郭兄。’
‘不妨事,不妨事。’
‘只是郭兄千万不要向外人提及此事,尊夫人也不可以!’
‘这个在下理会得。家里有几间屋平时无人居住,就连我夫妻二人都极少进入,狄兄便安心在此。’
‘如此多谢了。’
劳顿了一晚,郭万和也已经有些疲倦。一直到巳时,门外的鞭炮声才将他吵醒。
习惯了风餐露宿或者是每天早晨从客店中醒来的郭万和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家里,而且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见郭万和醒来,柯虹又开始抱怨‘你回家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我一个人带孩子?你睡了一夜,我起了几次知道吗?’
一听见她的唠叨,郭万和立刻头大如斗。他不想争辩,而是任由数落。过了一会,心情实在是压抑,便想出去走走,这才猛然想起狄荣。
郭万和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了句‘我去找找前两年打的那个··’
他还没想起去找什么,便已放下宁宁转身出去。
狄荣已经起身,郭万和一见到他却吓了一跳‘狄兄,你可是受了什么伤吗?’
狄荣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还时不时咳嗽一声。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郭万和的话。
郭万和又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我去给你抓点药吧··’
狄荣立刻变得很警惕‘不要!他们知道我还没有出城,而且猜到我有可能会受伤,肯定会有人在药铺中监视。只要任何一个人去买药,他们都会知道。’
‘那怎么办?’
‘这个伤势休养几天就没有大碍了。只是望郭兄千万守口如瓶,不要泄露此事,连尊夫人都切勿提及。这,这也是为了郭兄好。’
郭万和露出害怕的表情‘那你,你不会杀人灭口吧···’
大家都明白,你要是想让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不过听了这句话,一直冷冷的狄荣却大笑起来‘这一点郭兄大可不必担心。’看着郭万和的表情,他又解释道‘我有几个不杀你的理由。’
‘什么理由?’
‘第一,我杀人得要钱!三千两一个,少一个铜板都不行!’‘好!’
这个冷峻的少年主动和郭万和开玩笑道‘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出三千两让我来杀郭兄??’
郭万和立刻回答‘不可能!三千两太贵了!我在别人眼里可能连三十两都不值。’
‘第二,现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你无缘无故的死了,那些人一定会立刻找到这里。’
‘不错!’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看着郭万和慢慢的说道‘因为我已经将你当成我的朋友··’
郭万和默默的点了点头‘朋友··’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狄兄,昨日你我二人才只见过一面,你就确定我是你的朋友??’
狄荣却很骄傲‘我确信!我不会看错人!对了,今日有人来查问吗?’
‘还没有。’
‘我想他们也不会这么草率,只是,这样恐怕会更麻烦··’
‘是,恐怕他们会在暗中监视,说不定现在外面就有人在看着。’
‘说不定外面来个三岁的孩子都有可能是在监视我们;说不定你认识几十年的朋友都有可能是他们的手下。’
郭万和点了点头。
‘那郭兄就当作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你也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人。’
‘好,除非为狄兄送饮食,我就不到这里来看你。’
‘饮食也不必送来,我自有办法取食。而且郭兄也不必刻意多做饭菜。’
‘这个我理会得。’
狄荣看着郭万和,却说出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看郭兄倒越来越像是个江湖中人了。’
郭万和却淡淡的道‘我们贩毛皮的,也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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