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诊结果没有变化，建议还是入院治疗……”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只手拿着诊断单，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按着圆珠笔头。
他对面的女人容貌姣好，穿着套裙，脸上一套精致的妆容，臂弯间挎着某轻奢品牌当季限定的包，听见医生的话，神情恍惚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那就办手续吧，一会儿我会让人把他的东西送过来，后面的就麻烦医生了。”
女人朝着医生轻轻鞠了一躬，脸上不见悲喜，似乎对这个结果没有多大意外，接受的极其坦然。
医生停下了按动圆珠笔的手，见女人转头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忍不住问：“那个……您不进去看看他？”
女人愣了一下，随后礼貌地笑了笑：“不了，我还有事，再见。”
医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送着脊背笔直的女人绕过走廊拐角不见了，这才低低叹了口气，回身去找自己的病人。
东城省立第三医院是东南五省范围内最好的精神医学科医院，建在4a级风景区里，围着镜湖占了两个山头，一应设施建筑都是最好的，相应的，治疗费用也比其他医院高出不少。
能在这里工作的医生护士都是名校出来的毕业生，入职门槛都高得不得了，不过要赵品德来说，他觉得这些病人才是更值得深究的。
不是说病情，而是家世背景，以及……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大部分病人当然是因为生病了住进来了，不过总有那么一小部分，是突然就“病了”，被家人送进来，像是住疗养院一样住在了这里，每年的治疗费用大笔大笔打过来，却不见有家属来探望的。
省立第三医院还有一块牌子挂的是东城疗养院，国家背书的那种正规疗养院，不少干部退休后都居住在这里，此外也接收有财力支撑的人们的入住。
要不是这个新病人是他自己下的诊断，赵品德都要以为他也遇上了这么个“突发疾病”的“金娃娃”。
他按下门把手，厚重的木门顺滑地打开，里面坐在沙发上的青年转头看过来。
赵品德看着这个年轻人，在心里悄悄感叹了一声天妒英才。
坐在窗边沙发上的青年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头半长的黑发在后脑勺随性抓了个半长不短的小揪揪，脖子后散了点扎不进去的碎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皮肤白皙，五官干净漂亮，一双眼睛乌黑明朗，坐姿挺拔端正，身上带着一种艺术家般的不谙世事和烂漫优雅。
按照入院前填写的资料，这人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独立主持开发的那个游戏是近两年当之无愧的吸金怪兽，就算是赵品德这样家里儿子都上初中了的，也往那款游戏里扔了不少钱。
——乔昼，二十五岁，华夏年轻一代最负盛名的游戏制作人，被誉为未来二十年华夏游戏的领军人物以及最可能成为虚拟现实游戏开创者的天才，不过这评价是几年前流行的了，现在提起他，大多要在后面跟一句“江郎才尽”的叹息。
他开发的大型动作冒险类游戏《末日之前》甫一出世就以势不可挡的姿态霸占了各大游戏平台最高下载量榜首，还登顶了全球最具权威的游戏测评榜单成为年度最佳游戏，并且连续三年在各大商店同类游戏中位居下载量冠军，这一成就在游戏制作行业相对起步较晚的华夏至今无人超越。
说是一作封神也不为过。
只可惜在《末日之前》发行后，乔昼再也没有同等质量的产出，让华夏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大失所望，“江郎才尽”“落下神坛”之类的评语纷纷跟在了他的名字后面，游戏论坛里每次提起国内顶尖游戏制作人，总要把乔昼拉出来讨论个五六页。
这样的年轻人，怎么说也是未来无可限量。
却在今天被诊断出了患有中度妄想症。
患有精神疾病的少年天才。
赵品德只是想一想这几个关键词，就能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心酸。
他在这里同情自己的病人，那头乔昼看着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做了一大堆检查，又和医生聊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姐姐就和医生走出去了，应该是在谈论他的病情，乔昼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近两年开始，他时常会产生一些幻觉，什么中世纪的重装骑士、广袖御剑的仙人、样貌奇特的地精乃至血肉模糊的丧尸……他们会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又突然消失，像是两个世界接轨了漏出信号一样。
这样的幻觉近几年愈发严重，有时候他都快要分不清自己所处的到底是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还是灵气缥缈的仙山、蒸汽与魔法并存的中世纪。
乔昼有时候好好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莫名其妙停下或是拐一个大弯，因为在他眼里平坦的公路一瞬间变成了仙气缥缈的云海或是烧着火焰的深渊，好几次这样突如其来的幻觉让他差点出事故，使乔昼苦恼不已。
认识到这种幻觉干扰到他的生活和基本认知后，乔昼就主动去了医院检查，他倒是不认为自己脑子有病，在他眼里这就是好好运行了二十多年的地球online忽然出了些小bug，部分副本与他所在的地域产生了重合，只要修复图层重叠的bug就行。
不过具备基本生活常识的乔昼也很清楚，他这样的表述大约不会被人接受，在别人眼里就是他疯的更厉害了的佐证。
身体出问题了就该去医院，正如出bug了就该找程序员修补漏洞一样，是合乎规则的事情。
因此他也懒得去多做解释，只要心理医生【程序员】能修复他身上的这些bug，诊断书上写着什么内容他并不在乎。
现在看来debug可能要很久，在踏进这里的门时他与漂浮在停车场的巨型彩虹史莱姆对视了片刻，甚至在姐姐和医生谈话时，他还看见半空有个不小的黑洞正在从医院大门开始，一点点往里挪动吞吃一切。
从草地树木，到数十米高的大楼，统统被来者不拒的黑洞吞了个一干二净，它吃东西吃的无声无息，连太阳投下的光线都没有变过一丝，深谙“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的精髓。
这场景和末日大片不相上下，放到好莱坞灾难电影里都能单独拥有十秒以上的特写，不过鉴于好像没人对这个黑洞发表意见，他就全当那也是自己bug的一部分了，将之抛诸脑后不提。
目前从医生的反应来看应该是要住院了，如果不是长住倒还好，手里的项目能延后一段时间，但是如果长期治疗，项目可能要转手给别人——别人？《灵域入侵》要是交给别人，十成十会做成一堆垃圾。
更何况，《灵域入侵》是他筹划了两年的项目，所有剧情场景都是他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每一个人设都由他一笔一笔勾画而成，要交给别人，不如让他去死。
作为一个资深社畜，他很明白加班的不可或缺性，或许他应该和医生商量一下，在医院里办公？
沉迷工作自认为是个平凡社畜的游戏制作人正思索着，合拢的木门就打开了。
乔昼坐直身体，准备和医生提出自己的要求，话到了喉咙口，忽然停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医生，生平头一次怀疑起了地球online的程序员是不是无证上岗。
此前的穿模什么的他就忍了，毕竟都是无实物的影像紊乱，但是这次的图层叠加错误是不是太严重了一点？已经扰乱到他的正常交流了！
在他眼里，从门外走进来的，是个像素小人。
……不，从体型上来看，应该是像素大人。
就像是那种故意做得怀旧复古的像素风格游戏里，用一个个像素方块堆积起来的粗糙人体，两块黑色的像素方块是眼睛，代表头的肉色方块下面接着一大坨白色方块大约是白大褂，方方正正的身体左右支出两条细长方块，下面夹着一块写字板，身体和腿的比例在拙劣的方块堆积下是堪称惨烈的五五分。
而他确定就在十分钟之前，这个医生还有一双不算短的标准长腿。
——人间惨剧。
乔昼想了一会儿，严肃冷静地指出：“医生，你变成像素小人了。”
前长腿·现五五分精神科门诊大夫赵品德宽容地用像素方块眼看他——鬼知道他是怎么从一双方块眼里看出“宽容”这种情绪的，乔昼拒绝去理解其中机制。
“乔先生，经过复诊，我们确定您罹患有较为严重的精神疾病，您的家属已经同意让您入院治疗……”
乔昼：“……”
好极了，在他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异变的这天，他被确诊为是个神经病。
划重点，说什么话都有人当他在犯病的那种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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